载一

岁岁年年（上）

       回首往事，说起来，已经是很多很多年前啦……

　　胡尚仪喝了酒，蓦地想起从前。

　　那时候刚刚打过仗，太子带回来个一个小孩，乌漆嘛黑的一团，往她这一扔便走了。

　　“我可没养过孩子。”

　　虽然这么说着，胡尚仪还是叫人烧了水，高高地灌进木桶里，给那孩子洗澡。

　　小孩洗洗涮涮，竟然也是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，她见了欢喜，可是私底下绷惯了脸的人也不会讲什么软和话，硬邦邦地来了一句：“到我这，就得守我的规矩。”

　　话出口她后悔吗？

　　她后悔的。

　　这么大点个小孩子，哭起来可怎么办？

　　小孩子就是麻烦，倘若小孩哭起来，她就把她丢给底下人去。、

　　可是那孩子笑了，看着她直笑，把圆溜溜一双眼睛弯成月牙，咯咯笑得露出一口小糯米牙，还不及她腰高的小家伙，抱着她的大腿不撒手。

　　她不怕她。

　　这个认知在日后的一天又一天里不断加深。

　　她提笼喂鸟，小孩跟在她身后；她奉茶备水，小孩给她帮忙；她下了值回房，小孩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，殷殷勤勤地给她捏肩揉背。

　　这种体验对于胡尚仪来说，太少了。

　　小宫女们敬重她，可也怕她。为她毫不留情落下的巴掌，为她顺手抄起的鞭子，为她罚跪时的厉色。她是宫里最严苛的一位女官，又仿佛一位在尺规绳墨中偏执了一生的工匠，经她手里的小宫女们，待人接物无不规矩，端茶递水事事贴心，她要的就是一个恰到好处。

　　她端详着小孩那张总是朝向她的脸孔，某一天忽地冒出来一句话：“从此以后，你就叫善祥。”

　　“对，跟我的姓，就叫……胡善祥。”

　　她从未考虑过起名这个问题，可是却仿佛深思熟虑，善祥的名字从心底一蹦，就到了她的口中。

　　善、祥，都是寓意极好的单字，是她能想到顶好的名字。

　　也是前一任女官的名字。

　　那孩子会在她庇护下平平安安地长大，做一个不大不小的女官，像上一位同名的女官那样，无灾无难，平安终老。

　　胡尚仪这么想着，难得地露出一个笑容，轻轻地唤来那孩子：“善祥！过来，睡觉了。”

　　“是，姑姑。”

　　训话时胡尚仪用余光瞥着那孩子，面上依旧是一丝不苟的严肃，说：“胡善祥，你跟我出来一下。”

　　胡……善祥。

　　她每次连名带姓地叫她，善祥与她一脉相承的姓氏在舌尖打一个圈，她都有一种隐秘的愉悦。

　　真好，那孩子看人时，满心满眼都是她，只要是她在，善祥的目光永远追随于她。

　　或许……她爱她，如幼崽对第一眼见过的大兽，孺慕依恋。

　　这个认知让胡尚仪面对南三所的老嬷嬷时，格外地有底气。

　　善祥黏她最紧，可她也打她最多。南三所的老嬷嬷总劝她，对孩子要宽和些，难得善祥亲你，不要把孩子打跑了，离心离德，到后来追悔莫及。每每这时，胡尚仪便挺直了腰杆，说：“玉不琢，不成器。我这一辈子，秉公办事，死守规矩，她要是受不了我的规矩，跑了，那也是我二人的缘浅。”

　　她说这话，其实，原也笃定了她不会走。

　　她们在这深宫中相依为命，善祥要跑，又能跑到哪去呢？

　　胡尚仪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。

　　“我要去选秀女！”

　　那孩子挺直了腰杆，挚挚诚诚地看着她。

　　恍然间，小团子就已然抽条，出落得亭亭玉立，宛如水畔新柳，枝上豆蔻，她不是没看见小太监暗地里对善祥的殷勤，不是没读懂太子妃目光里潜藏的含义，但是……但是……

　　她没来由地心慌，第一次毫无缘由地打了她。

　　但是善祥是她最满意的作品，于是连认准了某事死不回头的劲头也像她。 

　　听说她去求了太子，被拒。

　　很好。

　　她也替善祥回绝了太子妃的提议。

　　再后来，她后来无数次梦魇，后悔自己当初的一意孤行。